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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章 三尺秋水塵不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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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臨淵夜夜棲於城南竹林破廟,太陰最盛時,他會坐在殘破的屋脊,用竹葉吹奏出好聽的曲子。我則盤膝蜷在綿軟枯葉堆中,試著用早先在塗山習得的吐納之法,引月魄精華來調息吐納,以這肉身凡胎從頭修過。但不知為何,進展比做狐貍時還要緩慢得多,或許資質實在太差。臨淵不以為意,只好言勸慰我不要心焦,順其自然就好,太過急進恐岔逆了氣血,萬一被魔障所困,豈非得不償失。

他不知道的是,我之所以心懷失落,並非因為對道行高低有著不自量力的執念,否則也不會毫不猶豫就肯主動散去一身修為隨他貶落凡間。身為塗山的千年資深廢柴,自己是個什麽斤兩也早掂量清楚,斷不至於在這上頭生出什麽非分之想來。我擔心的只是,迦樓羅不曉得會在哪天突然出現,屆時定免不了一番廝纏。臨淵如今身上只餘一半的修為,就算幫不上什麽忙,也希望盡量不要成為他渡劫救世的負擔。

這段日子以來,雍禾所說的上古遺事在腦中揮之不去,關於迦樓羅弒殺龍祖伏澤夫婦的這段冤孽過往,我總疑心和臨淵自幼成孤的身世有關。好幾次話到嘴邊,卻又猶豫咽下。若只是巧合也罷,萬一他和迦樓羅之間真橫亙著上一輩的滔天血債,又會不會對臨淵這次歷劫造成什麽影響呢?因果這樣莫測,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。

臨安城中山明泉秀,樹茂風柔,借著幾縷竹葉曲的悠揚調子,與他整日無所事事打發辰光,醉裏論道、醒時折花,將漫天星鬥數遍。我只覺這般俗世鶼鰈與共的相對,遠勝所謂仙家歲月多矣,行樂處,只爭朝夕。

昴日星君當值後,我倆雙雙執了手在臨安城中優哉閑逛。被仙族規矩拘束久了,從未親歷過人間這等桃紅柳碧的繁盛,一切都目不暇接。

西湖艷色,在晚照中徐徐收斂,而天邊一點濃光未散,翠柳長堤之上,游人往來梭織依舊熙攘。

也曾刻意留心,欲替他尋一尋那迦樓羅出沒的痕跡,可惜三朝兩日看下來,臨安府確是個足斤足兩仙妖無欺的福地,芳菲四月裏,黃鸝夜鶯等雀鳥隨處婉轉嚦啼,烏鴉卻連根毛也沒見著。

他似乎完全沒把應承媧皇的重任當一回事,每日裏只顧牽著我東游西蕩,指點一處處名山勝景,扯些野話閑篇,如此便消磨了數月。

這日行至錢塘名妓蘇小小墓,說起這位命途飄零早早便香消玉殞的奇女子,都很唏噓。

歇在墓旁的六角攢尖亭中,見兩旁立柱還題有長匾,立詩雲:湖山此地曾埋玉,花月其人可鑄金。

臨淵說,她慕的不是才,是那段求之而不得的情。情郎阮郁棄她而去後,從此再無音訊。伊人便相思成疾,終於沈屙不起。後來某一日,蘇小小游湖之際,偶遇一名長相酷似阮郁的落魄書生,遂慷慨解囊,授以銀兩盤纏助其上京趕考。那考生不負青眼,果然高中,欽點了個滑州刺史的官銜,赴任時途經此地,卻恰趕上蘇小小病重夭亡,撫棺大悲一場,只得出資將紅顏葬在西泠松柏下,造了這墳邊亭閣相守,聊作對知遇之恩的報答。因有這段典故,亭子便喚作“慕才亭”,長長久久紀念著蘇小小不容於世的一片癡情。

我撫著墳前離離青草,心頭忽湧上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,纏成個死結無處排遣,負氣的話不經腦子就冒了出來:“就像鏡城上的綰雲宮?”我深深望著他的眼睛,“心愛之人再也求不回來了,於是遇上一個容貌肖似的,難免牽動隱衷。只不過因為,她只會在後來遇到的每一個人身上尋找阮郁的影子。如果書生長成另一種模樣,蘇小小還會如此慷慨惜才嗎?她畢生所愛,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阮郁。”

臨淵楞住,握住我的手一僵,良久方低聲道:“我不是個念舊的人,但她留下來的東西,我是很少移動。卻並不是為了尋找另一個替身,放進去當作睹物思人的安慰。你若不喜歡這些凡間的故事,我以後不再說便是。”

近在咫尺的眸子定定回望過來,水墨般黑白分明,看得我一陣慌亂。本來好端端的踏青賞景,又去翻出些陳年舊賬來鬥嘴,也是自討無趣。哥哥曾說,水至清則無魚,凡事太過計較,只會平白折損了福氣。道理是這麽個道理,然而隨著時日流淌,我越發按捺不住漸增的焦慮,充滿矛盾。既希望臨淵能平順化解這劫數,早日拿回被封的法力,便能少一分危險,又擔心此事一了,就得立即返本歸元重回東夷。

是的,我根本不想回去,也不知道回去以後,該怎麽處理那些千頭萬緒難以收拾的殘局,和四海天族之間令人作嘔的權術紛爭。但這不能成為莫名其妙就對他發火的理由。我很羞愧,手足無措地試圖解釋和道歉:“臨淵我不是那個意思,我……我是說……”

他呵呵一笑,伸手將我額前的碎發攏到腦後,卻緊接著說了句頗為奇怪的話:“三尺秋水塵不染,天下無雙。”

我茫然不知所謂:“你在說什麽?”

“等你什麽時候明白了這句話的因果,或許就不會再對雲門如此介懷。可我既盼你能懂得我的心,又怕……”

臨淵笑意清淺,小心掩飾住眉間愁意,將話停在了欲言又止的邊沿。我卻隱約感覺,他所害怕的東西,我比他更恐懼千千萬萬倍。還沒有勇氣面對的事,只得選擇暫時回避。

“又怕我肚子餓了,卻尋不出銀子來買吃的對不對?我現今是個肉身凡胎,會有衣食所需,很容易餓的。”

“唔?怎麽我卻記得,你在東荒做小狐仙時,一樣動不動就叫餓,頓頓都不能落下?可憐我龍宮裏那些水靈靈的海蘑菇啊……”我倆相視莞爾,重又牽起手朝熱鬧街市走去。

下世之後,我的容貌身量雖然和在東荒時並無二致,但也就僅此而已了。凡人的肉身何止脆弱,簡直就是累贅,會怕冷、會害困、會肚子餓,還極其容易疲累,也需承受病痛之苦。奇怪的是,額間被劉海遮擋的那枚印記卻始終未曾消隱,也絲毫沒有褪淡。反正不痛不癢,我也就懶得再去琢磨,只越發篤定那果然就是塊胎記。

既到了凡間,就得按俗世的規矩度日。臨安氣候宜人,風物和美,堪稱魚米之鄉。而美好的東西大多很貴,所謂一分錢一分貨不是沒有道理,要養活我這麽個一日三餐都嗷嗷待哺的凡人,還得靠銀子。

臨淵對銀錢基本上毫無概念,出手素來大方隨意,有多少花多少。一進客棧,又點了滿桌酒菜,我算了算,正好把前日裏賺下的銀子花個幹凈,加上打尖的行價,精確到最後一枚銅板。時值盛夏,但山中露宿終究難以遮風避雨,在我染過幾回不輕不重的風寒後,他便決定能投宿店家就盡量不再回城南破廟。

這數月以來,我倆幾乎把所有的茶館酒肆戲園子盡皆逛了個遍,切身體會了一把江南繁華地的風土人情。得出的結論是,若論道聽途說打探小道消息,沒有哪裏比得過這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。臨安府中誰家的母雞下了雙黃蛋、哪戶的老牛半夜叫不停,風吹草動巨細無遺。

但即便如此,還是沒有聽說關於迦樓羅的半點蛛絲馬跡。我們能做的,也只能是時刻關註城中的天象地貌有無發生異動,總不能揪住個人就問,你有沒有見過一只長得像大鵬的怪烏鴉?

這日的如歸客棧入了夜仍舊熱鬧非凡,原是新到了個敲著響板說書的女先生,喝彩打賞之聲喧沸不絕。

豎起耳朵默默聽了幾句,原來那天樓外樓前的一場鬧劇流傳甚廣,坊間已經撰出了詞話:集市上那個貌比潘安的小賊,沒有辜負大眾的期望,果不其然是個斷袖,還被另一個相好的斷袖給一擲千金買走,雙雙歡喜地做了對斷袖鴛鴦。這詞話裏編排的,就是這對看起來出身富貴的斷袖,如何金風玉露一相逢、如何在深宅大院裏承受世俗的指摘煎熬、如何因為長輩給蓄納的成群妻妾鬧起了矛盾,最後一個負氣出走,一個割舍不下萬裏追尋。叫作個什麽“萬斛明珠換玉郎一笑,渡山越海攜春風雙歸”。

我低頭扒著飯,感到很是憋屈,剜了他一眼訥訥說道:“我覺得這個橋段的難聽程度,還不如《龍狐傳》。”

委屈完了,也忍不住被凡人的想象力深深折服,認識不過一盞茶的工夫,轉身就能給你杜撰出好幾輩子的前塵因果。我原以為司命星君一手筆墨已足夠離奇刁鉆,這下恐怕要被比對得心如死灰。若這些口舌活絡妙筆生花的凡胎都能得道飛升,信手撥弄三界仙凡命運的這樁肥差,哪還輪得上拘泥守舊的老司命呢。

臨淵將折扇瀟灑一揮,半遮住那張讓凡人看一眼就流連忘返的臉,誇張喟嘆道:“凡人壽元有限,短短數十春秋,還逃脫不得生老病死愛憎別離之苦,難免要尋些虛妄刺激的樂子來滿足一下。但凡數得上的話本傳奇,什麽月過西廂、書生跳墻,基本上就是誨淫誨盜系列。凡人嘛,固然也有好的,但壞起來也是一發不可收拾,比少根筋的魚頭蝦腦要難應付多了,你這麽傻……呃那個天真,很容易被拐帶偏了,還是少琢磨些,也不要四處亂走動,只有待在夫君身邊,才最可靠安全。”

繞來繞去,不就是想讓我時刻不離他左右,簡直狡猾到沒朋友。自從換回姑娘裝束以後,只要出街就隔三岔五遇上登徒浪子糾纏不斷,臨淵不勝其擾,看來也是終於琢磨明白,表現出了一點應有的緊張。雖是罐故作聰明的醋,但我被酸得很如意稱心。舔了舔唇,故意笑話他:“我怎麽覺得你是在詐我?把占有欲說得這麽一本正經,太有心機了,不好。”

“這就是你想不開了,我又沒嫌你單純好騙不是?莫論世道如何艱難人心多麽險惡,一切自有夫君替你打點鋪排,做只沒什麽心眼的狐貍,每日裏自在快活,又有什麽不好?”

“那你怎麽不幹脆找個二傻子呢,整天對著你笑,還忒活潑。”

他斜斜眼:“已經找到了。”

酒足飯飽,臺上風水換過好幾輪,夜又更深。說書人早領了賞錢告退,現正唱著一出喚《游園驚夢》的折子戲。年輕的伶人轉一個圈,裙裾便四散如煙花,水袖施然迤邐。

扮書生柳夢梅的小旦拖長了唱腔:“小生哪一處不尋到,你卻在這裏。”

那聲韻婉轉綿潤,起伏間盡是絲絲入扣的情意悠長。凡人的春閨夢,比起莊周戲蝶來,也不遑多讓。原本素昧平生的兩個人,在夢裏邂逅,情不知何所起,一往而深。他卻說,我找了很久很久,才終於在恰到好處的此間,和你遇上。

臨淵掩著嘴角,湊過來對我重覆道:“我已經找到了。”

這景應得恰到好處,我低下頭去,摸摸吃得圓鼓鼓的肚子,覺得很圓滿。

躺在客棧單薄的木板床榻上,看月影慢慢浸過西窗,許是吃得太飽,竟難得地輾轉反側難以入眠。

擡起腿踢了踢墻壁,想問問一墻之隔後面的臨淵睡了不曾,孰料一腳下去,隔壁頓時傳來陣驚天動地的響動。杯盞哐啷落地,椅子翻倒的動靜和木板脆裂之聲交織起伏,令人難以想象小小一間廂房裏,會是怎樣兵荒馬亂的場景。

我驚得寒毛根根倒豎,出什麽事了?他是不是有什麽危險?趕緊翻身下地就往外跑,剛拉開門栓,卻見臨淵正好端端站在廊下,懷裏還抱著床忒厚實的棉被,滿臉平靜無辜:“我床塌了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“你把床都踢散了架,我今晚總不能睡地上,只好過來借宿。”

我緩了好一會兒,努力平覆了一下心情,捂著胸口悲涼道:“你在把這張不知招誰惹誰了的床壓塌之前,做的一番鋪排也確實算得上可圈可點。鬧出這麽大動靜還沒小二上來問個究竟,想必整間客棧的活口都已經被瞌睡咒給放倒了吧!”

他無所謂地笑笑,完全無視我的錯愕,徑直登堂入室。一派理所當然的姿態,將手中被褥丟在榻上仔細鋪好,還坐下拍了拍:“唔,仿佛比我的那床被更綿軟蓬松。

“你這間屋的床太大,一個人睡橫豎都空得慌,正好勻出半張來給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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